让人用命换钱是对文明的背叛-二律背反的一灯如豆的财新博客-财新网

电影《让子弹飞》里面有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姜文说：“我是想站着，还把钱挣了。”

姜文说这话的语气平平淡淡，听着却豪气干云，角色的英雄气概立时拔高。当然，大家看电影的时候激动归激动，一出了电影院，谁也不奢望站着赚钱。跪着、趴着，这年头只要能赚钱，姿势再难看都不叫个事。毕竟世间又有几人能有姜文的出身、才华和机遇呢。

有些朋友每天上班又累又气，辞职的念头一周要动百八十次，老忍不住逛招聘网站，打开word敲“辞职信”几个字。最终，都只好周末聚在一起喝个小酒，互相宽慰“拿的就是受气受累的钱”。但凡有的选，谁要过这种日子。

人们觉得自己活得已经足够卑微，以尊严、青春、甚至健康换钱，谁知这年头，21世纪20年代，钱是要拿命换的。

12月29日凌晨，拼多多员工，98年出生的小姑娘在下班路上猝死。1月3日晚，这事在微博和知乎等社交平台引发热烈讨论。这年头猝死的消息不算罕见，前不久就有某AI公司员工锻炼后在公司休息室猝死，再之前有程序员猝死在工位上，而金融圈、广告圈英年早逝早已不算新闻。

拼多多在工作时长和工作强度方面，在以加班著称的互联网企业都算得上众所周知的翘楚，人们积怨已久，舆论借此痛陈弊端，喧闹一阵理所当然。本来，“上班996，下班ICU”已经闹了多年，情况丝毫没有改善，拼多多此事的热度很快会下去。不过可能是嫌话题性不够强，拼多多的知乎账户在此话题做出如下回答：

这种半真半假三观不正的话，最容易激起人们的怒火。考虑到太多人内心其实对这段非常认同，让我们逐句解析：

“你们看看底层的人民，哪一个不是用命换钱，”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首先是身为底层，大家都在用命换钱，有人加班猝死难以避免。其次，出生底层，你不拿命出来，就不配有钱。

还有句潜台词，想要不用命换钱，除非你投胎投得好。

“我一直不以为是资本的问题，而是这个社会的问题，”

这话说得没错，我在过去的文章里常常强调，资本是东西、物件，不可能去找它的问题，问题都出在人身上。其实不用太仔细观察也能知道，许多拥有资本的人出了毛病，这个社会出了毛病，经济运行与财富分配出现了重大偏差。

“这是一个用命拼的时代，”

这话不对。拼多多老板黄峥是从谷歌出来的，可以问一问，谷歌员工是什么样的工作环境工作状态，是不是像拼多多员工这样拿命在拼。拼多多员工跟谷歌员工有时代错层？真要说起来，没有哪一个时代容易过，如果说今天是要拼命的时代，过去的每一个时代都更是要拼命的时代。

时代进步到现在，人类推动科技进步，推动文明进步，是为了让人能活得更轻松些、更舒适些，总不是为了让人更拼命些。我们搞高科技、搞互联网，搞得大家上班时间比上上世纪的工人还要长。人活在今天，要跟186年前被穷人法案强迫劳动的穷人、跟旧时代的百姓比劳动时间，哪里是这个时代的特征，分明是在开时代的玩笑。

“你可以选择安逸的日子，但你就要选择安逸带来的后果，”

这就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不知道哪里来的“安逸的日子”这么个选项。好多人快被逼死了，也只能过个凑合的日子。前几天北京新冠感染者公布流调结果，一图总结看哭许多人。

“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努力的，我们都可以”

这话也是对的。但是还有下半句，补全后应该是“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努力的，我们都可以，但人没办法控制努力结果，大多数的努力都会是徒劳。”

最后，用一个陈年笑话，回应这段像鸡汤又像鸡血读来让人生厌的话：

某天上班的时候公司门口停了一辆豪车，小明驻足观看了好一会。这时老板走过来说：“喜欢我的新车吗？”小明点点头。老板说：“只要你努力工作，好好加班，让公司业绩再上一个台阶，那么明年……”老板拍了拍小明的肩膀说，

“明年我就能再买一辆了。”

今天的网络舆论，常常看得人瑟瑟发抖。知乎、微博、公众号，一大群人言必称“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动辄要打倒资本，打倒资本家，摇旗擂鼓，喊打喊杀。拼多多这个事的评论里面，这些话再次甚嚣尘上。

大家心知肚明，讲这些话的许多人，对资本家或许是真恨，但对资本，恐怕是不恨的，恨只恨资本不在自己手里。若是纷乱再起，群情激昂，带着这些破坏性而非建设性思想的人，怕是不会讲什么道理。像在那十年，我这样读过点书，说话教人半懂不懂的，即便一穷二白一清二楚，多半也要被打杀在乱棍下。

但有些掌握权势资源、替权势资源做事、发声之人，做事说话确实不成体统。从早先讲996是福报，现在已经讲到了底层就应该用命换钱。八小时工作制已经在全世界实行100年，我国的《劳动法》对工作市场也有明确要求，明明违法的事情，做到今天这个理直气壮穷凶极恶的程度，再怎么想，也太过魔幻了点。

有钱能使鬼推磨，网络舆论确有一群得了便宜卖乖之人，有一群收钱吹法螺之人，有一群钱都没收就喜欢跪舔之人，宣扬社会达尔文主义，给实际上并不太合理的财富聚集披上合理乃至正义的外衣，替所谓成功人士编故事。一些媒体自媒体大肆炮制“比你优秀的人比你更努力”，“谁的成功都来之不易”，PUA普通民众，诓骗他们生活不如意全赖自己“既不优秀又不努力”。

这些论调很像2、300年前，宣扬资本家是“天选之人”（the chosen），穷人之所以贫穷是因为他们自身有问题。今天资本主义国家没人敢这么说话。

所以现在中文网络呈现出一个滑稽局面，有的人意识形态停留在几百年前，另有人就要用100年多前的理论与之抗争。

从道理上讲，两边都不对。一方面，站资本权贵的人颠倒黑白。大家不瞎也不傻，这些年来的原始积累，一靠命、二靠运、三靠不干不净，所谓的能力努力占比很小。随着阶级固化，底层机会越来越渺茫。另一方面，反对资本权贵的人为反对而反对，所争的不过是要重演历史轮回，皇帝轮流做，社会不会因此变得更美好，还免不了一番折腾。

但是，既然到了要人命的地步，如果个别人确实造成太多苦难，没有他们世界更美好，似乎没有什么理由阻止群众把他们埋了。如张麻子对黄四爷说：

拼多多的这个回答发出不到一分钟后就被删了。随后拼多多发出一份回应：

爱不爱的我们不知道，反正人家生前应该没那么爱。让人家老父亲紧急发这种朋友圈，2分钟内截图供他们公关，有些人真的没有心。

然后是经典的骚操作，辟谣，把那段回答标上谣言。这种造谣式辟谣蛋壳干过，前些天游族网络也刚干过。

由于被太多知乎网友看到并截图，知乎官方站出来打脸：

1月4日下午，知乎平台疑似一度出现故障，许多网友的知乎无法打开，我自己用知乎的时候发现内容无法刷新，热榜一片空白。不知道知乎的问题与拼多多事件有何关联，如有关联，涉嫌严重刑事犯罪。

再后来拼多多只得再次回应，称回答系合作单位员工个人行为，还让那个人手写了情况说明与道歉信。

小声比比讲，这手印一摁跟卖身契似的。这李某某帮拼多多说了句话，闹出了风波，却被拼多多拉着在全网公开处刑。

那段话到底是谁发的，其实没那么重要，个人倾向于相信拼多多这套说辞，因为几十秒就自行删除了。重要的是，真正到了拼多多公关决策层，他们正式回应的时候，第一时间选择向公众撒谎，它的账号明明发过这段话，它却信口雌黄讲这是谣言，这真正体现了这群人的道德观、价值观与是非观。当然现如今，不是拼多多一家，也不仅仅是国内，互联网时代只有谎言、无所谓真相，这是任谁也不曾料到的局面。

整个事件的焦点，不是这些口舌之争。拼多多里面那么多员工，都是大活人，工作到底辛苦不辛苦，强度是不是过大，员工有没有过劳，加班费有没有给足，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拼多多嘴上说不认同“用命换钱”，实际上逼员工践行。

现在几个大厂，“不约而同”违法用工，宁可出事后多付公关费也不多招几个人降低工作强度，据称还搞了个HR联盟，合起伙来对付员工。以这些大厂的能耐，曲解劳动法已不是一天两天，什么时候修改或者废止劳动法，也不会让人太惊讶。

还有无数人支持大厂，觉得那些员工拿这么高工资，就应该这样玩命干。

这样的背景下，我们要怎么回到文明世界？

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