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美国是为了讲中国。这系列文，美国中国共有的问题放在一起说，拒绝被扣帽子。

　　新冠疫情能够在美国爆发得如此严重，跟美国自上而下、矢志不移地做蠢事很有关系。比如美国一度流行让全世界大跌眼镜的新冠派对，年轻人无视集会禁令，故意无防护聚集，在聚会上设立奖池给率先感染新冠病毒者发奖金。全美各地随后出现新冠派对参与者感染病毒死亡的报道。

　　开新冠派对的美国人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一方面，他们轻信了特朗普关于新冠肺炎危害被夸大的言论，认为病毒只会对上了年纪的人有危害，年轻人感染了也不要紧。另一方面，他们认为早感染可以早获得免疫，与其在家憋几个月最后还是可能要感染，不如一开始就出来玩。

　　这套逻辑的缺陷很多、很明显。首先，我们至今没有搞清，新冠痊愈后的免疫力能够持续多长时间，二次感染的可能性未必排除，如果跟流感一样可能多次感染，早感染不代表早解脱。其次，虽然年轻人危重病例较少致死风险不高，新冠肺炎仍然是症状较重、危害较大的疾病，比流感要严重许多。再有，年轻人普遍感染，会增加老龄群体的感染风险，年轻因感染后果较轻就随意放纵是置他人安危不顾的自私表现。最后，无论如何轻视疫情，断无主动求感染的道理，新冠总是个疾病，能躲过去当然更好。

　　拒绝相信传染病专家，拒绝遵守政府禁令，按自己的理由想当然地行事，新冠派对就这样在反智的人群中流行开来。反智言论反智行为并非毫无根据和逻辑，只是其根据与理性思考、与现代科学、与现代文明相背离，其逻辑也往往破碎不堪、自相矛盾。

　　与美国人一样，很多中国人抗拒现代医学的研究成果。例如我们已经有完善科学的产后护理指导，仍然有大把人按照传统方法“坐月子”，讲究不能沾水、不能通风。一百年前，欧美有着与中国几乎相同的月子禁忌，分娩后整个月不洗澡不洗头闷在封闭屋子里，但现在发达国家里已经没人这么干了，反而产后休养非常注意清洁与通风（另一个扯淡说法是欧美女人不用坐月子，前一天生孩子第二天上班，这要么是超人）。中国很多慢性病比如糖尿病高血压患者，经常私自停药导致病情反复、恶化，医生询问原因，多半是“怕西药吃多了产生依赖性”、“是药三分毒”、“西药只能治标，听人介绍在吃可以治本的天然成分的东西”。事实上，宣称能够治愈糖尿病高血压的保健品、“天然”制剂，要么毫无用处，要么添加了化学药品。

　　医疗反智的根据往往是“传统”、“天然”，抵触现代医学的成果。反智群体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现代医学出现以前，人们按照“传统与天然”的方式生活，平均寿命只有20、30岁，随便患上一个小病就能丢了性命的事实。

　　美国另一个著名的反智运动是反疫苗（Anti-vaccine）运动，它兴起于上世纪末，近些年越演越烈。由于麻腮风疫苗（麻疹，腮腺炎，风疹三联疫苗）接种时间与自闭症的症状出现时间相近（一岁左右），部分患儿家长怀疑疫苗造成了自闭症。1998年，怀疑似乎有了实锤，英国肠道病学家Andrew Wakefield在柳叶刀（The Lancet）上发表了发现麻腮风疫苗引起肠内发炎而导致自闭症的论文。论文随即引起英国民众对麻腮风疫苗的抵制。

　　事实上，AndrewWakefield受到一个律师团体的资助，他迎合流言，造假实验，炮制论文，其目的是鼓动自闭症患儿家长找律师起诉药企和政府。2010年，Andrew Wakefield的论文撤稿，他本人被英国取消行医执照，只得去美国继续他的反疫苗事业。

　　美国人则找到了更多疫苗危害的证据。由于麻腮风疫苗中使用的防腐剂硫柳汞含汞这种神经毒素，民众相信它会损伤幼儿的神经系统，从而导致自闭症。美国有个叫“捍卫儿童健康团队”的组织专门反疫苗，彼时就猛烈炒作疫苗含汞。一些律师和记者也参与进来向美国政府及相关研究机构开火，质疑美国政府和研究机构为了大型制药公司的利益为其辩护，隐瞒疫苗的危险性、夸大其作用。

　　虽然随后进行的很多流行病学研究表明麻腮风疫苗并不会引起自闭症，硫柳汞（在没有证据表明疫苗中的剂量会引起危害的情况下）自2002年起也被要求从多数疫苗中去除，但反疫苗人士心中已牢牢种下“疫苗有问题”的理念。

　　2000年麻疹在美国本已几乎完全绝迹，美国本土超过12个月没有麻疹病毒持续传播，但随着反疫苗运动的兴起，麻疹又死灰复燃。据美国疾控中心统计，2019年1月1日至4月11日三个多月里，美国确诊了500余麻疹病例，这些感染人群遍布20个州，数量为10年的巅峰。麻疹的死灰复燃与疫苗接种率降低息息相关。外来旅游的麻疹病毒携带者引入了麻疹病毒，然后传染给了未接种麻疹疫苗的人群，引发局部疫情爆发。

　　阴谋论是反智的集中体现。在反疫苗群体眼中，疫苗即是一场药企联合政府欺骗公众赚钱的阴谋。美国最近流行的一个阴谋论大家都觉得很可笑，讲“口罩里有5G芯片，可以控制人的思想并让人患癌”。更早时候，把所有经济现象归咎于某些势力集团操纵的结果的“货币战争”类阴谋论非常流行，它首先在国外以小说、都市传奇等形式出现，而后被宋鸿兵等人系统地抄袭、翻译、改编，传入中国。

　　阴谋论的构件主要为：单一主体，简单明了的动机，大量堆砌的掺假或者捏造的证据，以及对民众愿望与想象的迎合。比如反疫苗群体口中的疫苗阴谋，主体是药企，动机为了赚钱并不惜坑害公众健康，证据则是Andrew Wakefield的论文以及疫苗里含汞等，这一阴谋的构建迎合了自闭症患儿家长寻找元凶、“自然”主义者对抗现代医学成果的需求。再比如货币战争类阴谋论，以虚构夸大的方式塑造出罗斯柴尔德家族这样的财阀主体，其动机是掌控全世界，证据是大量附会的经济现象、历史事件，这类阴谋的构建让民众产生掌握了经济与金融规律的错觉，获得了“学到知识”的满足感（实际是看了部虚构小说）。

　　阴谋论与真相相比，往往比较简单，从而有机会获得更多受众，比如经济理论经济运行的真实情况通常比较深奥复杂，大多数民众看不懂无法理解，但如果说“金融危机都是罗斯柴尔德家族搞的鬼”，就有很多人“恍然大悟”。就像过去，成云致雨的水汽循环老百姓搞不懂，说“龙王布雨”好多人相信。

　　阴谋论迎合民众的愿望与想象，能满足特定民众某些需求，这使得阴谋论常常极富魅力。例如，在中国的“爱国”群体中至今仍流行“新冠病毒美国来源说”，有鼻子有眼地讲新冠病毒是由美国军人在武汉军运会时带入武汉，并且称有论文指出，美国新冠病毒的族谱显示美国的毒株更为古老。事实上，中国疾控中心早已澄清，军运会上5名美军士兵集体发热系由疟疾引起（以“军运会”与“新冠”为关键词搜索，百度前三页全都是支持阴谋论的内容，要翻到第4页才出现澄清信息），而所谓“美国新冠病毒毒株更古老”来源于台湾媒体邀请的伪专家对一篇新冠病毒分类论文的错误解读。但对于已经认定了“新冠病毒源于美国”的人来说，所有不利于这个结论的证据都被忽略和否认了。

　　我们曾认为互联网时代，信息的易得性将使民众获得更多知识与更高程度理性。多数时候互联网在这方面运作良好，然而随着信息爆炸，许多错误的观点认知也能轻易得到支持和佐证，出现了信息茧房，反而强化了反智观点与反智行为。例如反疫苗组织能找到那么多疫苗危害的资料，与互联网对个案汇集的帮助息息相关。

　　除了向阴谋论提供掺假证据、传播渠道，互联网还将反智群体聚集起来，当反智群体发现与自己意见相同者人数众多时，会更坚定自己的正确性。有一个网友发帖说0.8*0.5=0.4，有人留言评论说这么简单的数学题都做错，答案应该是0.04，结果一堆人支持说答案是0.04。后来支持答案为0.04的人竟与支持答案为0.4的人分庭抗礼，俨然成为一个数学派别。

　　网络上很多人初高中数学题不会做，但是觉得自己精通经济形势、国际政治、世界格局，这是互联网赋予的勇气。明明是反智言行却能获得数量庞大到匪夷所思的支持，让人哭笑不得。今年5月被封禁的公众号“至道学宫”就是反智的代表，其宣扬的内容包括“西方拿人肉做汉堡”，其实就文科版的0.8*0.5=0.04，阅读却经常10万+，华为的高级副总裁余承东还在朋友圈转发过至道学宫。

　　反智在当下互联网的兴盛，上层亦起到促进作用。在美国，特朗普成天给左派与中立媒体扣“fake news”的帽子，给他的支持者制造信息茧房，让他们不要去听信别人的话，只听他“懂王”一人就好。特朗普在疫情应对上公然与WHO和疾控专家意见作对，讲他们夸大其词影响社会经济稳定，教唆民众反抗地方政府实施的管控措施。后来还愤然退出WHO。“新冠派对”能在美国流行，新冠疫情在美国能严重到今天这个程度，与特朗普这个反智领袖脱不开关系。

　　特朗普给左派与中立媒体扣“fakenews”的帽子，与太平洋的这边当年给人扣“反动权威”的帽子，讲“知识越多越反动”异曲同工，都是对异见声音的消解。改开初期，社会风气有所纠正，人们愿意实事求是、尊重科学，但到了今天又有反复，比如当下中国互联网有意识地污名化“公共知识分子”这个词，“公知”变成了卖国、为了一己私利崇洋媚外抹黑中国的代名词，与当年的“知识越多越反动”遥相呼应。

　　不可否认，有不少人顶着官方背书的头衔胡说八道，用掺假乃至于纯粹虚假的知识愚弄民众。更有很多所谓专家学者，搞学术造假、搞学阀团伙、骗取科研经费骗取投资，事情败露后在群众中引起恶劣影响。人民群众觉得无人可信，只相信自己，结果知识不足，终日活在精心构造的信息茧房中，像王菲那首《开到荼蘼》，最后只剩下自己。很多人就此在反智的道路上难以回头。

　　并非只有低学历者才有知识不足的问题，刚愎自用的精英也可能在他不熟悉的领域反智。苹果的创始人乔布斯2003年检查发现患上胰腺神经内分泌，这是一种生长缓慢、可以治愈的肿瘤。但是乔布斯一开始拒绝了医生建议的手术治疗，寄望以素食、草药、禅修对付这一疾病，延误治疗时机，直到04年肿瘤扩散后才手术，效果大打折扣，直接导致乔布斯英年早逝。乔布斯后来对未及时手术追悔莫及。

　　伴随“公知”这个词的污名化，“知识”这个词也不可避免地被再次打落尘埃，类似“读书把人读傻”的言论再次甚嚣尘上，说自己不喜读书成为风尚，民众满足于碎片化的知识和简短的逻辑链条，追捧标题党，失去系统学习能力和对复杂事物的分析能力。

　　美国民众不会因为特朗普成天吼“fakenews”就去无条件相信特朗普。同样道理，在中国，对“公知”的污名化，不能提升官方的公信力。对异见声音的消解，最后在民众那里变成对所有信息源的消解，民众开始只相信自己观点，其他任何与之相左的信息都被认为是别有用心的阴谋。民众由信息的获取者，变成了信息评判者，这固然增加了民众信息处理时的快感，但也封锁了智识的进步空间，民众变得顽固，反智得到滋养。

　　于是我们看到，谣言传播越来越容易，千奇百怪的谣言无论多么荒谬，总能找到信众，而辟谣越来越困难，人们一旦认可了某些信息某个观点，很难再纠正过来，他们会像特朗普那样，对所有不同于自己原有观点的、或者不利自己的信息大喊“fake news”。

　　当前的反智潮流一定程度上讲是过去愚民化教育种下的恶果。人们在学校里没能学到足够的知识，毕业后又极少系统学习，他们就无法具备信息分辨的能力，只能在信息茧房内不断自我加强。《没有美国的命，却得了美国的病（一）：教育》指出，美国的基础教育很差，普通人数理化与自然科学知识贫乏，所以在疫情爆发的时候，有那么多人在特朗普和疾控专家主流媒体间站错边。要知道在美国当前的教育体系下，即便高学历群体也有太多人分不清病毒与细菌。

　　过去，中国的理科教育还算可以（文科基本上也是愚民教育），这使得中国当下的反智情况要好于美国，但形势也相当严峻。“空气动力汽车”、“加水就能跑的汽车”等骗局与各类荒唐的阴谋论仍不乏拥趸。

　　近些年，我国教育领域出现英美化的不良倾向，以减负、素质教育为名，理科的学科教育也开始浅化、窄化，中高考难度不断降低。有很多人抱怨说在学校学的很多东西没有用，但要知道，学了确实不一定有用，但是不学可能要命，缺乏基本知识，早晚上当受骗，轻则钱财损失，重则人财两空。上世纪80年代“水变油”骗局风靡全国，没学过化学的部级及以上领导纷纷为其站台，造成重大财产损失和社会危害。

　　按当前中国教育美国化的趋势，未来下一代怎样突破越来越厚的信息茧房，怎样识破经过淘选越来越精妙的骗局，怎样抵御形形色色的反智潮流，会不会像今日美国一样搞反疫苗运动搞新冠派对，让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