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关于日本经济的文章层出不穷，其中不乏优秀之作。我的《日本90年代经济衰退》只是用《经济动力学》的经济周期理论重新梳理了日本90年代以前的经济历程，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新结论，也没有放财新博客。即使是连载中的文章，有前后内容衔接，我发现仍然有误读的情况出现。

今天国人讨论日本的热情很高，相比丰富的史料和生动的案例，人们总结出的内容却出奇贫乏，大多数概括来说只有三类：

1、这次不一样，中国不一样，中国不会走日本老路。中国经济可以打破规律，持续繁荣。

2、中国将步日本后尘，经济乐极生悲，陷入持续衰退。

3、这次不一样，中国不一样，中国不会走日本老路。中国未富先老，国内外各方面条件比日本更差，会比日本更掺。

虽然大家比较愿意相信第1种情况成为现实，但如果不能正确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尊重客观规律、亡羊补牢，第3种情况的发生也不是不可能。

很容易在日本的历史中看到当前的中国。2018年开始的中美谈判有点1985年的日美谈判的意思，中国房地产也像日本那样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繁荣、投机盛行，中国也面临老龄化问题。

然而，中国与日本的这种相似性在历史上俯拾皆是，并非源于中日间地缘、文化或其他条件上的接近。拿泰国来说，泰国70、80年代即是迷你版日本的50、60年代，生活艰苦但经济稳步发展。泰国80年代末、90年代初，借日本经济衰退快速崛起，一如日本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借美国衰退崛起。泰国的1993年，即是日本的1985年，汇率迎来从贬值到升值的转折点，出口不振、制造业开始衰弱，与此同时迎来各自的镀金时代，股市房市价格快速上涨，人们纸醉金迷。而泰国1997年正对应日本1989年，他们各自在这一年迎来金融危机。

对于日本的历史经验，不应止步于对比列举相似点或不同处。事实上，无论是中国的过去还是未来，都必然有与日本相似之处，也必然会有不同点。重要的是，要从中看到经济的关键节点。遗憾的是，这正是当前主流思潮中最忽视、最容易犯错误的地方。从日本80、90年情况中，人们最喜欢得出诸如“广场协定是美国人的阴谋”、“日本央行刺破泡沫动作太大”这样似是而非的结论。即使是一些所谓顶尖经济学家，也喜欢说日本的问题是“流动性陷阱”，有一批学者教授开“直升飞机撒钱”的药方，用一个我经常使用的词来形容，叫“无知而无耻”。

人们说日本经济不好，一般都是指说1989年泡沫破灭后90年代的经济衰退。但问题来是，如何看待泡沫破灭的经济好坏。《日本90年代经济衰退》着墨最重处，是在1985年到1989年的“平成景气”，那才是日本真正病到要命的时候。我在文章里用“癫狂”两个字来形容这段时期。而对于90年代日本经济表现，我用的是“修复”这两个字。

所有金融、经济危机前都有类似的繁荣。美国1929年大萧条前有柯立芝繁荣，亚洲经济危机前有亚洲经济奇迹，2008年次贷危机前美国有六七年年的房地产大景气。而要认识经济危机，首先要认识经济景气，要克服经济危机，首先要治好经济景气这个病。

以1989年为分界点，日本的民众仿若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但细细品味，会发现天堂的生活才真正的无厘头。一边贸易顺差收窄，另一边奢侈品进口与日俱增。在银座的KTV里，日本势要把英国的陈年威士忌与法国的陈年XO喝干。日本人成群结队地去国外旅游，其中就有大集团公司为吸引名牌大学毕业生组织的奢华接风游，盖因毕业生工作太好找，商社（可以理解为国内顶尖集团公司）财阀人手紧缺，用出境游之类奇招留人。招来的毕业生，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商务应酬，就是去高档KTV喝陈年威士忌。晚上喝完酒，回家无论远近定要打车，出租车不够用要排队，几万日元几万日元地加价，反正公司给每月给报销几百万的打车额度根本用不完。

对照后来衰退期，人们下班后在居酒屋小酌几杯日本烧酒或清酒，坐公交回家。商社财阀不再需要这么多名牌大学生在商务应酬上撑场面，招聘减少，对于毕业生来说工作似乎难找许多。高档烟酒奢侈品的进口与销售生意也不好做了，出租车生意也变冷清了。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衰退期的生活，不正是一种消停吗？日本社会真的需要像“平成景气”那样全民折腾着消费、应酬、狂欢、忙碌吗？无论后来日本央行有没有刺破经济泡沫，灯红酒绿日夜笙歌的生活可持续吗？

1985年到1989年，日本制造业，尤其是面向出口的企业从指甲缝里扣油，节省每一个能省的铜板，依然亏损，产业工人的处境不好过。其他行业，特别是零售、地产、金融却欣欣向荣，人们工资涨得快、奖金发得多。但是比起人们持有的股票、房地产的价格上涨，再高的薪水都显得小巫见大巫。到处都是股神，一不留神周围就有人炒股致富。刚买的房子，没几个月价格涨幅就抵得上几年薪金收入。于是无论工作好坏，都不用太放在心上，“投资”才是经济重心。但话说回来，若股市房市泡沫不灭，难道日本民众都能就此靠着股市房市退休不成？

我们知道，美国大萧条时期的农副食品产出和消费数量仍然保持了增长，90年日本经济萧条时，实际GDP也只有2年下降，物质生活基本维持在了较高水平。人们从天堂掉到地狱的感觉，更多是一种心理障碍。原先股票房子天天涨，每天都很亢奋。后来日子虽然照过，终显寡淡。这是一种畸形的心态，天天爽的日子没有了，寻常日子都觉得辛苦难捱。

面对日本的历史，我们需要想一想，什么叫做经济好，人、股市、房市一起打鸡血是不是就是经济好。我认为真相是，“平成景气”并不美、泡沫破灭后的经济并不差。

“平成景气”时期，原来做钢材生意的阪和兴业的社长北森茂在电视上贱兮兮地说自己搞外汇投机赚钱比印钱还快，靠骗局预测股票的神婆可以从银行弄到几千亿的贷款。幸而最终，这些人随着泡沫的破灭走下时代舞台。可以想象，如果泡沫不破灭，还会有更多北森茂、更多神婆冒出来，与日本经济是幸或不幸？

今天中国，在世界各地敲钟、经营管理一塌糊涂但在资本市场长袖善舞、身价几亿几十亿的“创业者们”也颇有北森茂的影子，披着各种外衣的神棍神婆更如过江之鲫。有那么一批人在更短的时间，以晦暗不明的方式，弄到了更多的钱，这难道是繁荣的征兆？种种迹象表明，中国并没有从日本身上吸取教训。

中国甚至没有从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中吸取教训。当我们用上述分析方法去看2015年A股大跌就会知道，股灾其实从2014年就已经开始了。2014-2015年上涨期，A股总市值一年间从20万亿上涨到70万亿，这还能怎么善终？难道再找人以200万亿的价格接手这70万亿市值的股票？2015年从未被真正反思过，思想逆流便排山倒海般袭来。前段时间更有声音呼吁央行买股票，那不如央行把指数买到1万点，让1亿股民从此退休可好？还有声音说，中国楼市也必须稳住，房价只能涨不能跌，那不如一并也让央行买了去，把北上深的房价炒到50万/平米，让成千上万拥有多套房产的家庭也从此退休可好？然后呢？从此中国人民就能过上幸福生活了吗？

今天关于股市的教科书，都会写“股市是经济的晴雨表”，那么反过来说，是不是“只要股市好，经济就是晴天”？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进入2019年以来，头两个月股市走势非常好，但相信不会有人认为这是经济转好的体现。上市公司质地不良、盈利能力差，上市公司高管、实际控制人搞经营不行，搞资本运作越来越拿手，机构、游资、上市公司沆瀣一气操纵市场。数家上市公司账面上有几百亿货币资金，几亿元债券却违约。商誉摊销的会计政策尚未落地，数百家企业已经经由减值操作来了个财务大洗澡，誓把“巨亏一年，盈利三年”的财务把戏进行到底，显示出相关各方对会计与财务操纵的熟稔，也再次大声宣告这个是没有脸面的。普遍隐藏关联关系、关联交易，甚至隐藏股东间的婚姻关系，显示各方出对欺瞒行为有恃无恐不以为然。应当说，经过20多年的姑息绥靖股市的欺诈性正前所未有地强。在这种情况下，A股市值增长背后的依据是什么？后来者高价接盘后的出路是什么？A股指数莫说上涨至3000点，哪怕是到8000点，对经济整体是利是弊？无非如2015年，怎么上去怎么下来。

无论是监管层、相关从业人员还是普通民众，都必须学会客观看待股票、房产等资产价格的涨跌，资产价格上涨与普通商品一样，几家欢喜几家愁。房价上涨引起不满已经很多，大家看法已经有所分化，但是这么多年来，中国主流仍还是坚信，股票上涨是好事下跌是坏事。监管层成天说要有信心，信心就是股票要涨价的信心，这个场景其实非常荒唐，试想一下，药监局三天两头跑出来说大家要对药价上涨有信心。

我们应该从日本80、90年代或是任何一段经济史中了解到，经济出毛病并非始于资产价格下跌、债务危机，经济的症结也不在于此。另一个角度看，资产价格下跌则回报率上升，坏账暴露则坏疽出清，何惧之有？若非日本央行在1989年果断动手，日本经济波折必然更大。今天中国面临更复杂的经济形势，此时此刻，给自己带上所谓维护金融稳定的镣铐，对资产价格下跌严防死守、给不良债务粉饰太平，蝇营狗苟于资产、债权持有者们的账面小利，等人接盘等人借新还旧，只会坐等经济滑向更远深渊。

我们不妨学一学日本80年代末全民大讨论，比如问一问下面几个问题大家的心里的答案是什么，好过几个尸位素餐者成天搞什么论坛说些不知所谓的假大空。

老龄化以后的中国靠什么过日子，靠股票靠房子吗？靠继续大基建吗？

房子是投资品、奢侈品还是必需品？房价是不是只能涨不能跌？普通民众是不是只能靠投机钻营、发横财才能买上房子？

是继续完善制度，还是继续用一个又一个文件操控干预市场？经济能不能、应不应该通过直接下指令、用红头文件调控控制？

要不要救那些欠一屁股债囤积、倒卖资产的企业？是不是存在这样一种经济模式，资产价格的持续上涨能够化解一切金融风险？

什么样的经济是好的经济，是稳中向好的经济？“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坑蒙拐骗腰万贯，勤勉诚信穷当蛋”能否造就稳中向好的经济形势？

在经济存在偏差、以及存在利用偏差发家致富形成势力团体、绑架所有人利益的情况下，经济纠偏要怎么样在花好稻好你好我也好的情况下实现？